栏目: 经典短篇小说   作者:佚名   热度:


        屋里底油灯已经灭了。
        “你睡着啦? 向哥回来没有?”她进屋里,掏出洋火,把灯点着,向炕上一望,只见李茂把自己挂在窗棂上,用的是他自己底裤带。她心里虽免不了存着女性底恐慌,但是还有胆量紧爬上去,把他解下来。幸而时间不久,用不着惊动别人,轻轻地抚揉着他,他渐次苏醒回来。
        杀自己底身来成就别人是侠士底精神。若是李茂底两条腿还存在,他也不必出这样的手段。两三天以来,他总觉得自己没多少希望,倒不如毁灭自己,教春桃好好地活着。春桃于他虽没有爱,却很有义。她用许多话安慰他,一直到天亮。他睡着了,春桃下炕,见地上一些纸灰,还剩下没烧完的红纸。她认得是李茂曾给她的那张龙凤帖,直望着出神。
        那天她没出门。晚上还陪李茂坐在炕上。
        “你哭什么?”春桃见李茂热泪滚滚地滴下来,便这样问他。
        “我对不起你。我来干什么?”
        “没人怨你来。”
        “现在他走了,我又短了两条腿。……”
        “你别这样想。我想他会回来。”
        “我盼望他会回来。”
        又是一天过去了。春桃起来,到瓜棚摘了两条黄瓜做菜,草草地烙了一张大饼,端到屋里,两个人同吃。
        她仍旧把破帽戴着,背上篓子。
        “你今天不大高兴,别出去啦!”李茂隔着窗户对她说。
        “坐在家里更闷得慌。”
        她慢慢地踱出门。作活是她底天性,虽在沉闷的心境中,她也要干。中国女人好像只理会生活,而不理会爱情,生活底发展是她所注意的,爱情底发展只在盲闷的心境中沸动而已。自然,爱只是感觉,而生活是实质的,整天躺在锦帐里或坐在幽林中讲爱经,也是从皇后船或总统船运来的知识。春桃既不是弄潮儿底姊妹,也不是碧眼胡底学生,她不懂得,只会莫名其妙地纳闷。
        一条胡同过了又是一条胡同。无量的尘土,无尽的道路,涌着这沉闷的妇人。她有时嚷“烂纸换洋取灯儿,”有时连路边一堆不用换的旧报纸,她都不捡。有时该给人两盒取灯,她却给了五盒。胡乱地过了一天,她便随着天上那班只会嚷嚷和抢吃的黑衣党慢慢地踱回家。仰头看见新贴上的户口照,写的户主是刘向高妻刘氏,使她心里更闷得厉害。
        刚踏进院子,向高从屋里赶出来。
        她瞪着眼,只说:“你回来……”其余的话用眼泪连续下去。
        “我不能离开你,我底事情都是你成全的。我知道你要我帮忙。我不能无情无义。”其实他这两天在道上漫散地走,不晓得要往那里去。走路的时候,直像脚上扣得一条很重的铁镣,那一面是扣在春桃手上一样。加以到处都遇见 “还是她好”的广告,心情更受着不断的搅动,甚至饿了他也不知道。
        “我已经同向哥说好了。他是户主,我是同居。”
        向高照旧帮她卸下篓子。一面替她抹掉脸上底眼泪。他说:“若是回到乡下,他是户主,我是同居。你是咱们底媳妇。”
        她没有做声,直进屋里,脱下衣帽,行她每日的洗礼。
        买卖经又开始在瓜棚底下念开了。他们商量把宫里那批字纸卖掉以后,向高便可以在市场里摆一个小摊,或者可以搬到一间大一点点的房子去住。
        屋里,豆大的灯火,教从瓜棚飞进去的一只油葫芦扑灭了。李茂早巳睡熟,因为银河已经低了。
        “咱们也睡罢。”妇人说。
        “你先躺去,一会我给你捶腿。”
        “不用啦,今天我没走多少路。明儿早起,记得做那批买卖去,咱们有好几天不开张了。”
        “方才我忘了拿给你。今天回家,见你还没回来,我特意到天桥去给你带一顶八成新的帽子回来。你瞧瞧!”他在暗里摸着那帽子,要递给她。
        “现在那里瞧得见,明天我戴上就是。”
        院子都静了,只剩下晚香玉底香还在空气中游荡。屋里微微地可以听见“媳妇”和“我不爱听,我不是你底媳妇”等对答。


        (选自《文学》1934年第3卷第1号)


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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