栏目: 经典短篇小说   作者:佚名   热度:


        “贵姓?”向高明知道,还得照例地问。
        彼此谈开了。
        “我去买一点吃的。”春桃又向着向高说,“我想你也还没吃罢? 烧饼成不成?”
        “我吃过了。你在家,我买去罢。”
        妇人把向高拖到炕上坐下,说:“你在家陪客人谈话。”给了他一副笑脸,便自出去。
        屋里现在剩下两个男人,在这样情况底下,若不能一见如故,便得打个你死我活。好在他们是前者的情形。但我们别想李茂是短了两条腿,不能打。我们得记住向高是拿过三五年笔杆的,用李茂底分量满可以把他压死。若是他有枪,更省事,一动指头,向高便得过奈何桥。
        李茂告诉向高,春桃底父亲是个乡下财主,有一顷田。他自己底父亲就在他家做活和赶叫驴。因为他能瞄很准的枪,她父亲怕他当兵去,便把女儿许给他,为的是要他保护庄里底人们。这些话,是春桃没向他说过的。他又把方才春桃说的话再述一遍,渐次迫到他们二人切身的问题上头。
        “你们夫妇团圆,我当然得走开。”向高在不愿意的情态底下说出这话。
        “不,我已经离开她很久,现在并且残废了,养不活她,也是白搭。你们同住这些年,何必拆? 我可以到残废院去。听说这里有,有人情便可进去。”
        这给向高很大的诧异。他想,李茂虽然是个大兵,却料不到他有这样的侠气。他心里虽然愿意,嘴上还不得不让。这是礼仪底狡猾,念过书的人们都懂得。
        “那可没有这样的道理。”向高说,“教我冒一个霸占人家妻子的罪名,我可不愿意。为你想,你也不愿意你妻子跟别人住。”
        “我写一张休书给她,或写一张契给你,两样都成。”李茂微笑诚意地说。
        “休?她没什么错,休不得。我不愿意丢她底脸。卖?我那儿有钱买? 我底钱都是她的。”
        “我不要钱。”
        “那么,你要什么?”
        “我什么都不要。”
        “那又何必写卖契呢?”
        “因为口讲无凭,日后反悔,倒不好了。咱们先小人,后君 子。”
        说到这里,春桃买了烧饼回来。她见二人谈得很投机,心下十分快乐。
        “近来我常想着得多找一个人来帮忙,可巧茂哥来了。他不能走动,正好在家管管事,捡捡纸。你当跑外卖货。我还是当捡货的。咱们三人开公司。”春桃另有主意。
        李茂让也不让,拿着烧饼望嘴送,像从饿鬼世界出来的一样,他没工夫说话了。
        “两个男人,一个女人,开公司?本钱是你的?”向高发出不需要的疑问。
        “你不愿意吗?”妇人问。
        “不,不,不,我没有什么意思。”向高心里有话,可说不出来。
        “我能做什么? 整天坐在家里,干得了什么事?”李茂也有点不敢赞成。他理会向高底意思。
        “你们都不用着急,我有主意。”
        向高听了,伸出舌头舐舐嘴唇,还吞了一口唾沫。李茂依然吃着,他底眼睛可在望春桃,等着听她底主意。
        拣烂纸大概是女性中心底一种事业。她心中已经派定李茂在家把旧邮票和纸烟盒里底画片捡出来。那事情,只要有手有眼,便可以做。她合一合,若是天天有一百几十张卷烟画片可以从烂纸堆里捡出来,李茂每月的伙食便有了门。邮票好的和罕见的,每天能捡得两三个,也就不劣。外国烟卷在这城里,一天总销售一万包左右,纸包的百分之一给她捡回来,并不算难。至于向高还是让他捡名人书札,或比较可以多卖钱的东西。他不用说已经是个行家,不必再受指导。她自己干那吃力的工作,除去下大雨以外,在狂风烈日底下,是一样地出去捡货。尤其是在天气不好的时候,她更要工作,因为同业们有些就不出去。
        她从窗户望望太阳,知道还没到两点,便出到明间,把破草帽仍旧戴上,探头进房里对向高说:“我还得去打听宫里还有东西出来没有。你在家招呼他。晚上回来,我们再商量。”
        向高留她不住,便由她走了。
        好几天的光阴都在静默中度过。但二男一女同睡一铺炕上定然不很顺心。多夫制底社会到底不能够流行得很广。其中的一个缘故是一般人还不能摆脱原始的夫权和父权思想。由这个,造成了风俗习惯和道德观念。老实说,在社会里,依赖人和掠夺人的,才会遵守所谓风俗习惯;至于依自己底能力而生活的人们,心目中并不很看重这些。像春桃,她既不是夫人,也不是小姐;她不会到外交大楼去赴跳舞会,也没有机会在隆重的典礼上当主角。她底行为,没人批评,也没人过问;纵然有,也没有切肤之痛。监督她的只有巡警,但巡警是很容易对付的。两个男人呢,向高诚然念过一点书,含糊地了解些圣人底道理,除掉些少名分底观念以外,他也和春桃一样。但他底生活,从同居以后,完全靠着春桃。春桃底话,是从他耳朵进去的维他命,他得听,因为于他有利。春桃教他不要嫉妒,他连嫉妒底种子也都毁掉。李茂呢,春桃和向高能容他住一天便住一天,他们若肯认他做亲戚,他便满足了。当兵的人照例要丢一两个妻子。但他底困难也是名分上的。
        向高底嫉妒虽然没有,可是在此以外的种种不安,常往来于这两个男子当中。
        暑气仍没减少,春桃和向高不是到汤山或北戴河去的人物。他们日间仍然得出去谋生活。李茂在家,对于这行事业可算刚上了道,他已能分别那一种是要送到万柳堂或天宁寺去做糙纸的,那一样要留起来的,还得等向高回来鉴定。
        春桃回家,照例还是向高侍候她。那时已经很晚了,她在明间里闻见蚊烟底气味,便向着坐在瓜棚底下的向高说:“咱们多会点过蚊烟,不留神,不把房子点着了才怪咧。”
        向高还没回答,李茂便说:“那不是熏蚊子,是熏秽气,我央刘大哥点的。我打算在外面地下睡。屋里太热,三人睡,实在不舒服。”
        “我说,桌上这张红帖子又是谁底?”春桃拿起来看。
        “我们今天说好了,你归刘大哥。那是我立给他的契。”声从屋里底炕上发出来。
        “哦,你们商量着怎样处置我来! 可是我不能由你们派。”她把红帖子拿进屋里,问李茂,“这是你底主意,还是他底?”
        “是我们俩底主意。要不然,我难过,他也难过。”
        “说来说去,还是那话。你们都别想着咱们是丈夫和媳妇,成不成?”
        她把红帖子撕得粉碎,气有点粗。
        “你把我卖多少钱?”
        “写几十块钱做个彩头。白送媳妇给人,没出息。”
        “卖媳妇,就有出息?”她出来对向高说,“你现在有钱,可以买媳妇了。若是给你阔一点……”
        “别这样说,别这样说。”向高拦住她底话,“春桃,你不明白。这两天,同行底人们直笑话我。……”
        “笑你什么?”
        “笑我……”向高又说不出来。其实他没有很大的成见,春桃要怎办,十回有九回是遵从的。他自己也不明白这是什么力量。在她背后,他想着这样该做,那样得照他底意思办; 可是一见了她,就像见了西太后似地,样样都要听她底懿旨。
        “噢,你到底是念过两天书,怕人骂,怕人笑话。”
        自古以来,真正统治民众的并不是圣人底教训,好像只是打人的鞭子和骂人的舌头。风俗习惯是靠着打骂维持的。但在春桃心里,像已持着“人打还打,人骂还骂”的态度。她不是个弱者,不打骂人,也不受人打骂。我们听她教训向高的话,便可以知道。
        “若是人笑话你,你不会揍他?你露什么怯? 咱们底事,谁也管不了。”
        向高没话。
        “以后不要再提这事罢。咱们三人就这样活下去,不好吗?”
        一屋里都静了,吃过晚饭,向高和春桃仍是坐在瓜棚底下,只不像往日那么爱说话。连买卖经也不念了。
        李茂叫春桃到屋里,劝她归给向高。他说男人底心,她不知道,谁也不愿意当王八; 占人妻子,也不是好名誉。他从腰间拿出一张已经变成暗褐色的红纸帖,交给春桃,说:“这是咱们底龙凤帖。那晚上逃出来的时候,我从神龛上取下来,揣在怀里。现在你可以拿去,就算咱们不是两口子。”
        春桃接过那红帖子,一言不发,只注视着炕上破席。她不由自主地坐下,挨近那残废的人,说:“茂哥,我不能要这个,你收回去罢。我还是你底媳妇。一夜夫妻百日恩,我不做缺德的事。今天看你走不动,不能干大活,我就不要你,我还能算人吗?”
        她把红帖也放在炕上。
        李茂听了她底话,心里很受感动。他低声对春桃说:“我瞧你怪喜欢他的,你还是跟他过日子好。等有点钱,可以打发我回乡下,或送我到残废院去。”
        “不瞒你说,”春桃底声音低下去,“这几年我和他就同两口子一样活着,样样顺心,事事如意;要他走,也怪舍不得。不如叫他进来商量,瞧他有什么主意。”她向着窗户叫,“向哥,向哥!”可是一点回音也没有。出来一瞧,向哥已不在了。这是他第一次晚间出门。她楞一会,便向屋里说:“我找他去。”
        她料想向高不会到别的地方去,到胡同口,问问老吴。老吴说望大街那边去了。她到他常交易的地方去,都没找着。人很容易丢失,眼睛若见不到,就是渺渺茫茫无寻觅处。快到一点钟,她才懊丧地回家。

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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