来源:网络 作者:柯云路
军人在院子里活动,他被严密看守着抬进了四座小矮楼中的一座,拐了几个弯进了一层楼的一套阴暗的房间里,房间是里外间,他被放在了里间屋的床上。他懵懵懂懂地想到,这其实并不是战争年代转移伤员,而是在转移一个重要的敌军俘虏。想到这个“敌军俘虏”身患重病,给转移带来如此大的麻烦,他多少生出一丝自嘲的微笑,那微笑在灵魂飘荡的世界中像片微弱的曙光,照亮了黑暗的地平线。地平线所包围的大地也是黑暗的,只朦胧知道那里起伏着千山万岭,也知道自己曾经在千山万岭中跋涉过,现在都看不清了,大地是黑暗的,天空却亮得有些晃眼。毛泽东戴着一顶灰蓝色的八路军帽高高矗立在天空中,这是“独一无二”的形象。
天气越来越寒冷了,房间里十分阴暗,窗外的天空他基本上看不见,厚厚的窗帘终日紧闭着,头顶上惨白的日光灯倒是日夜亮着,照着他这个清白无辜的生命。他觉得自己的生命汁液在逐步耗干,身体越来越干燥轻飘,像一段被烘干的树木渐渐失去了弹性,四肢和身体越来越僵硬。他不禁想到一个木匠的言语,那还是在延安窑洞前看一个木匠为窑洞做门窗,木匠一边刨着木头一边讲着木料在做门窗家具前都要被烘烤,自己当时背着手站在阳光下,笑眯眯地问道:“为什么?”木匠指着身边的一棵小树说:“木头不烤都有性子。”说着他站起来,用手将小树弯过来,一松手,小树又弹了回去,木匠说:“这就是树的性子。”木匠又拿起手里正刨的一段木料说:“这块木头已经烤过了,没了性子,它也就不会弯曲了,硬要弯它,它就会断。”当时他就悟出了性子就是生命的标志,活树有性子,被烤过的死木便没了性子。现在自己正在被烘烤,身体正在逐渐失去性子,终有一天会轻飘飘地升入天国。
他知道自己正在走向死亡,但他已经没有信心阻挡这个趋势,就像他没有信心阻挡那将他打倒的政治大潮一样,生命的责任心只是使他每天还在极力记住今天是几月几日。1969年的11月开始了,屋里更加寒冷,按照国家的取暖规定,11月15日以后才会有暖气。自己的生命是不是可以坚持到11月15日他此刻并不多想,他只是默默地观察着自己最后的生命。他知道自己开始浑身发冷,接着又浑身发热,然后冷热交加进入了半昏迷状态,耳边听到医护人员在试完体温后说道:“摄氏三十九度七……摄氏三十九度八……摄氏四十度……”他在烧热中晕晕乎乎地飘荡着,真实的感觉是,这种高烧的晕乎状态其实是十分幸福的,它多少有点像在一只暖暖的船上被太阳晒着,飘游着,也多少有点像躺在白云堆里被太阳晒着,飘荡着。他这时还发现,死并不是很可怕的,当一个人真正接近死亡时,反而会觉得那是一个令人轻松的去向。一生都在奔跑,实在跑累了,支持不住了,往死亡的铺位上一躺,把自己交代出去,未尝不是一种解脱。
一辈子说解放,到头来发现死亡是最彻底的解放。
在一片烫热的晕乎中,听到周围有人在说:“好像是肺炎。”又听见有人说:“也不能完全确诊。”又听见有人说:“要不要送医院?”又听见有人说:“不准许送医院。”停顿了一会儿,听见有人说:“就眼前的这个条件,尽量治疗吧。”浑身的疼痛在一片高热的昏迷中变得麻木之后,灵魂多少有点游离于身体之外。他知道自己的身体还在高烧不止,也隐约知道现在已经是1969年11月11日深夜,他的生命正在做最后的表现。生命常常是很执著的,总是挣扎着要生存下来,哪怕到了这种时候,还在做着消耗性的坚持。他知道自己的身体已经高烧摄氏四十度以上,也隐约听到护士在说:“瞳孔已经失去了光反应。”他知道自己正张着嘴,困难地喘着气,房间里的几个医护人员在无可奈何地忙碌着,他异常清醒地观察着自己生命的最后演变。已经熬到了11月12日晨六时四十分,医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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