栏目: 经典短篇小说   作者:佚名   热度:



        他的忧郁症愈闹愈甚了。
        他觉得学校里的教科书,味同嚼蜡,毫无半点生趣。天气清朗的时候,他每捧了一本爱读的文学书,跑到人迹罕至的山腰水畔,去贪那孤寂的深味去。在万籁俱寂的瞬间,在天水相映的地方,他看看草木虫鱼,看看白云碧落,便觉得自家是一个孤高傲世的贤人,一个超然独立的隐者。有时在山中遇着一个农夫,他便把自己当作了Zaratustra,把Zaratustra所说的话,也在心里对那农夫讲了。他的Megalomania也同他的Hypochondria成了正比例,一天一天的增加起来。他竟有连接四五天不上学校去听讲的时候。
        有时候到学校里去,他每觉得众人都在那里凝视他的样子。他避来避去想避他的同学,然而无论到了什么地方,他的同学的眼光,总好像怀了恶意,射在他的背脊上面。
        上课的时候,他虽然坐在全班学生的中间,然而总觉得孤独得很;在稠人广众之中,感得的这种孤独,倒比一个人在冷清的地方,感得的那种孤独,还更难受。看看他的同学看,一个个都是兴高采烈的在那里听先生的讲义,只有他一个人身体虽然坐在讲堂里头,心思却同飞云逝电一般,在那里作无边无际的空想。
        好容易下课的钟声响了! 先生退去之后,他的同学说笑的说笑,谈天的谈天,个个都同春来的燕雀似的,在那里作乐;只有他一个人锁了愁眉,舌根好像被千钧的巨石锤住的样子,兀的不作一声。他也很希望他的同学来对他讲些闲话,然而他的同学却都自家管自家的去寻欢乐去,一见了他那一副愁容,没有一个不抱头奔散的,因此他愈加怨他的同学了。
        “他们都是日本人,他们都是我的仇敌,我总有一天来复仇,我总要复他们的仇。”
        一到了悲愤的时候,他总这样的想的,然而到了安静之后,他又不得不嘲骂自家说:
        “他们都是日本人,他们对你当然是没有同情的,因为你想得他们的同情,所以你怨他们,这岂不是你自家的错误么?”
        他的同学中的好事者,有时候也有人来向他说笑的,他心里虽然非常感激,想同那一个人谈几句知心的话,然而口中总说不出什么话来;所以有几个解他的意的人,也不得不同他疏远了。
        他的同学日本人在那里欢笑的时候,他总疑他们是在那里笑他,他就一霎时的红起脸来。他们在那里谈天的时候,若有偶然看他一眼的人,他又忽然红起脸来,以为他们是在那里讲他。他同他同学中间的距离,一天一天的远背起来,他的同学都以为他是爱孤独的人,所以谁也不敢来近他的身。
        有一天放课之后,他挟了书包,回到他的旅馆里来,有三个日本学生系同他同路的。将要到他寄寓的旅馆的时候,前面忽然来了两个穿红裙的女学生。在这一区市外的地方,从没有女学生看见的,所以他一见了这两个女子,呼吸就紧缩起来。他们四个人同那两个女子擦过的时候,他的三个日本人的同学都问她们说,
        “你们上那儿去?”
        那两个女学生就作起娇声来回答说:
        “不知道!”
        “不知道!”
        那三个日本学生都高笑起来,好像是很得意的样子;只有他一个人似乎是他自家同她们讲了话似的,害了羞,匆匆跑回旅馆里来。进了他自家的房,把书包用力的向席上一丢,他就在席上躺下了。他的胸前还在那里乱跳,用了一只手枕着头,一只手按着胸口,他便自嘲自骂的说:
        “你这卑怯者!
        “你既然怕羞,何以又要后悔?
        “既要后悔,何以当时你又没有那样的胆量?不同她们去讲一句话。
        “Oh,coward,coward!”
        说到这里,他忽然想起刚才那两个女学生的眼波来了。
        那两双活泼泼的眼睛!
        那两双眼睛里,确有惊喜的意思含在里头。然而再仔细想了一想,他又忽然叫起来说:
        “呆人呆人! 她们虽有意思,与你有什么相干?她们所送的秋波,不是单送给那三个日本人的么? 唉! 唉! 她们已经知道了,已经知道我是支那人了,否则她们何以不来看我一眼呢! 复仇复仇,我总要复他们的仇。”
        说到这里,他那火热的颊上忽然滚了几颗冰冷的眼泪下来。他是伤心到极点了。这一天晚上,他记的日记说:
        “我何苦要到日本来,我何苦要求学问。既然到了日本,那自然不得不被他们日本人轻侮的。中国呀中国! 你怎么不富强起来,我不能再隐忍过去了。
        “故乡岂不有明媚的山河,故乡岂不有如花的美女?我何苦要到这东海的岛国里来!
        “到日本来倒也罢了,我何苦又要进这该死的高等学校。他们留了五个月学回去的人,岂不在那里享荣华安乐么?这五六年的岁月,教我怎么能挨得过去。受尽了千辛万苦,积了十数年的学识,我回国去,难道定能比他们来胡闹的留学生更强么?
        “人生百岁,年少的时候,只有七八年的光景,这最纯最美的七八年,我就不得不在这无情的岛国里虚度过去,可怜我今年已经是二十一了。
        “槁木的二十一岁!
        “死灰的二十一岁!
        “我真还不如变了矿物质的好,我大约没有开花的日子 了。
        “知识我也不要,名誉我也不要,我只要一个安慰我体谅我的‘心’。一副白热的心肠! 从这一副心肠里生出来的同情! 从同情而来的爱清!
        “我所要求的就是爱情!
        “若有一个美人,能理解我的苦楚,她要我死,我也肯的。
        “若有一个妇人,无论她是美是丑,能真心真意的爱我,我也愿意为她死的。
        “我所要求的就是异性的爱情!
        “苍天呀苍天,我并不要知识,我并不要名誉,我也不要那些无用的金钱,你若能赐我一个伊甸园内的‘伊扶’,使她的肉体与心灵,全归我有,我就心满意足了。”

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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